一枪的忏悔


                满眼春色,百鸟争鸣,北美后院,俯仰皆是红肥绿瘦。小女儿在侧畔相陪,辄见飞鸟种种,便指点道说生物课心得如数家珍:瞧这啄木鸟wood picker、通体朱红的,是“红衣主教” cardinal,那叫“蓝松鸦”blue jay,遨游高天孤飞不群的,叫密西西比鸢Mississippi kite,林间长尾巴白肚皮的,是知更鸟mockingbird……听女儿娓娓道来,说得个老爹,飘飘然有点儿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看着鸟们任意上下纵横高低,高音低音价欢歌浅吟,不禁又想起四十多年前叫我彻悟忏悔的一枪。

            话说故土有一片祖上留下的宅子,于古城中自成一隅。宅子正中园林,有前辈栽种的各色花树。小时候,群鸟日夕在花树间聒噪,夜间便在树上栖息待旦。可奇怪,到了十年黑风惨雨的那些年月,任你树木郁葱依旧,郁葱下,血色风暴,叫昔日静谧的园子变成一片焚书的狼烟残垣。不知是否也有灵性慧根,抑或是悲悯心肠,“啼鸟还知如许恨”,它们似掩面不愿看人间的千愁万怨,干脆他去,当年群鸟,于是不再造访,绝迹园子凡十年之久,直至十年后云开,复又光临如故。后话。

            那时家中有一杆气枪,许久不曾有用武之地了,静静地靠在墙角好几年。一天早上,竹影间,似乎有物。细看处,却发见是一头青鸟。久违了,不走运您哪。气枪伸手可及,于是恶向胆边生,捞起枪,压上气,填入铅弹,再望过去,青鸟犹在竹枝婆娑间。毫不犹豫,举手瞄准便是一枪。

            应声而落,青鸟却是乜斜着挣扎而下。子弹大概并没击中致命处,却令鸟儿受了伤,往下落,却仍然鼓动着翅膀挣扎。我正迟疑间,一头硕大的黄猫倏忽疾驰来,一口便把受伤的青鸟叼到嘴中,几个起落,沿树而上,再跳到树旁边的房顶上,一溜烟地,猫和鸟一同不见了踪影。

            我呆住了,满心羞愧悔恨,油然而生。我这是干什么呀?

            被我击伤的鸟儿,落到了饿猫的口中灰飞烟灭。一个鲜活的生灵,尽管渺小,也是一条美好的生命,却被残暴无怜悯的我,枪口下,几秒钟内叫它零落为泥辗作尘。细想,日子虽苦,我却还不必以这身轻如燕的小青鸟裹腹,岁月峥嵘,我犹有诗书琴棋、清风白月日夕为伴。然而我却毫不犹豫地以邪恶的权柄,内在的凶残为蛮横的动力,运作出消灭一个美丽而自由的无辜生命的举动。可怜虫!我的全家,不也在邪恶的压榨中煎熬度日么?我诉说横蛮的社会加给的不公,却又以同样的邪恶与暴力,报还天地间无邪的苍生,再与天下施暴者们一道,往天地间不绝如缕的悲歌,加添一行暴力与死亡的韵律。这就是竟日控诉社会不公之人的懿行?

            那天,小青鸟以它的血和生命,唤醒了一个愚顽人的良知。忏悔我个人的恶行,从此一块自责的痂痕,长留心中,挥之不去。从此再不玩弄那夺命的气枪了,就任它静静地靠在最隐秘的墙角,永远静默罢。

后来去国,信基督,读圣经:“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罗马书718-19节)罪之为恶,其实如此。

去国几十年了,鬓毛霜,又何妨。今天又再是鸟语花香青天白日。看着鸟们嬉戏觅食,思绪回到梦萦的故园。看!我又见到了那小青鸟。它不再是乜斜而下,也不再落到黄猫口中。它正与啄木鸟、红衣主教、蓝松鸦、密西西比鸢、知更鸟们,与游戏林间的万紫千红们一道,自由自在地飞翔嬉戏在这片自由的地土、和熙的春风间,以它一身悦目的青翠彩衣,道说着天父的慈爱和基督的耳提面命:“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马太福音626节)于是莞尔。

有福了,飞旋在自由绿叶蓝天间的鸟们。

有福了,翱翔在圣城那自由长空的人们。

【注:小青鸟在珠江边一带被民间称作“青丝”,性喜生活在竹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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