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歌. 一


 

新年和母親話家常。電話線那邊,母親大人提醒漁夫說漁大小姐刻下芳齡,正好是漁夫小子當年沖鋒陷陣造反有理的年日,一般的意氣風發,也一般的叛逆年華。

思緒禁不住,馬上倒流回到那舉國瘋狂的歲月。往事依稀,那狂飆,那烈火,那戰歌聲,那吶喊聲,還有那一個影子,一個因年月的逝去而陳舊,但卻永遠不會被忘懷的影子……

瘋狂歲月開始的時候,漁夫是黑七子弟,叫血統高貴們騎在頭上幾個月,後來越亂越好,黑七子弟也可以拉山頭造反了,於是小子丫頭們先是拿起筆作刀槍,一腔熱血,一片豪情地以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大標語,去裝點古城的春秋,過不久,就著文攻武衛的口號,唱著完蛋就完蛋的戰歌,到軍營搶來一車車的刀槍軍火,從漢陽造三八大蓋到高射炮平射炮,就差沒有把飛機坦克也給搶回來。

寫大字,守大營,磨匕首,擦鋼槍,滅火筒堵死了口子當土炸彈。一天折騰下來,毛小子丫頭們多回家去後,漁夫小子總和一位丫頭同學留下來巡視觀測。漁夫小子是有力氣擺弄長短各種軍械的,丫頭的武器則是一把輕巧靈便的五零式沖鋒槍,就是雷鋒叔叔玉照上端著,槍管上有一溜粗粗的散熱孔的那種。這玩意和二十響用的是同樣的圓頭子彈,有效射程據說只有二百米,但射速驚人,而且有雷鋒叔叔作廣告,因此漁夫小子也喜歡擺弄這五零式。

丫頭有北方人特有的高佻皙白身材,走起路來有點兒八字腳。因為她爹是南下的兩杠兩星軍官,因此丫頭是班上的少先隊中隊長。班上閒常有膽量背後取笑她八字步的,只有另一位南下郭姓轉業軍官的千金和當時軍分區程司令員的程二公子。古城裏不常見到兩杠的官兒,除了程司令員之外,據說就數丫頭她爹的軍銜高了,丫頭因此也自有掩不住的驕嬌二氣。瘋狂歲月,她是紅得發紫的一類,頭一批戴紅袖章的,哪曉得後來居然加入了漁夫小子的一派,大概是同班的另一位資產家庭的女孩好朋友也在這一派中的緣故。小學五,六年級同窗了兩年的丫頭和漁夫小子,還沒正式告別小學母校,就在完蛋就完蛋的戰歌中變成無產階級革命派戰友了。

七月伊始,天下大亂,混戰不絕。有一次砸對立派總部,漁夫小子帶著一桿裝上刺刀後比隊伍裏誰都高出半截的笨重蘇製步槍在附近街道放暗哨截擊對方援兵,且被吩咐格殺勿論。那是一個秋夜,路燈因為停電不亮,暗哨的觀察判斷,全靠街道和牆壁上那死沉沉的暗灰反光。那時日,紅色恐怖兵荒馬亂,民居陋巷中,不說行人,就連嬰孩的夜啼也沒有。身後,喊殺聲卻正熱乎,聽來是自己人在完蛋就完蛋的戰歌聲中攻上去了,只漁夫小子獨個在寒風中發著抖。

顫抖中,卻隱約見到本來空無一人的街上不遠處,有一個人影正在灰暗中快步走過來,還可以看得到,黑影手上一把五零式沖鋒槍特有的粗槍管正指著前方。

早就準備好了。笨重的步槍悄悄地指向那黑影,子彈已上了膛,但還不能開槍,黑暗中,不可能三點一線地瞄準,若一槍不中,對方的還擊可不是鬧著玩的。小子忙亂中只往槍膛壓了五發子彈,單響笨貨與五零式風暴般的連發火力駁火,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都沒門兒。

黑影越來越近,漁夫小子卻越來越覺得那身形熟悉,特別是那八字腳步。

難道是她? 白天我還替她往五零式彈夾壓子彈來著。女孩子手勁小不易壓彈夾。

手指沒往扳機扣下去,格殺令擱了淺。人性泯滅的年頭,小子還算殘存了這麼一丁點兒。

黑影終於走到漁夫小子的槍口跟前可以隨時要命的距離。

站住!……是你?!漁夫小子直起身來。果然是她,黑暗中,小子把她嚇一大跳。

畢竟是丫頭。別看她舞刀弄槍的,認出是自己人後,好一會兒她才喘得出一口大氣。也幸虧她給嚇懵了。換了別人,手中輕巧的傢生,馬上就可以朝著聲音先來一梭子再說。

那戲可就換個唱法了。

我沒有告訴她說咱倆幾乎拼了個你死我活,但,盯著平放著那烏黑的蘇式步槍,看來她也猜到了離鬼門關只差一線。夜色,加上她的八字步,化解了一場血腥的兇殺。

她告訴說在家睡過了頭,出門時,隊伍已經走了,於是趕緊撈了沖鋒槍趕過來。我以狀作老成的命令口氣吩咐她不要過去,黑暗中,敵友難分,說不準哪個楞小子真會毛手毛腳的給她來一傢伙。她也就順從地留了下來和我一道蹲暗哨。丫頭一把上了膛的五零式,加上三個我白天替她壓滿了的後備彈梭,真要阻擊援兵,眼下的本錢,比小子原來的五單發笨貨要大氣粗得多。

完蛋就完蛋正在那邊唱得更紅火,像是大獲全勝罷。

唉,傻孩子們,傻中國人們!

提高警惕,一聲沒再吭。援兵沒有來,我們也一槍沒有放,只呆在冷風中白哆嗦了半晚。

激昂的戰歌中,玻璃被砸得稀爛,對方的派旗被潑上墨汁掛出來以展示我方偉大的征服。然後收兵了。夜,因鬥士們的撤去而重又變得死一般地沉寂和寒冷。

小子心中,卻幾乎察覺不出地留下了一絲寒夜身邊隱約的女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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