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談夏

 

時維九月，一早一晚，人已可於呼吸俯仰間聞見一絲秋天的氣息了。此地夏天，委實是熱浪縱橫，當者披靡。但干風滾滾處，卻沒甚汗水，不若潮濕地帶般教人大汗不止地狼狽。於是一望無際間，干脆關掉冷氣打開窗，藍天下驅車電掣，熱風撲面，書生胸中，飄飄然，忒有幾分匹馬單刀的豪傑氣慨，一笑。

向來對夏天沒甚好印象。記得唸大學的時候住在極南方與海灘一望之遙的一所公寓，窗東向臨街，街對面是一片漆成淺黃色的高牆，幾乎與公寓二樓一樣高。搬進公寓前，亦頗暗喜，以為運氣不壞，自忖從此可以躲進小樓唸唸書，拉拉琴，唱唱戲，況且送目海景，煙波遠帆，不亦令人悠悠然，陶陶然？

不料住進去後才發覺要命。原來東窗闊大，一如君子坦盪盪，你便是效東坡之於<<前赤壁賦>>般“肴核既盡，杯盤狼籍”而後大醉三更，也斷無可能因為元龍高臥而“不知東方之既白”。自清晨始，南方烈日便火辣辣地造訪窗前，將火氣一股腦兒地往窗內陋室發潑也似灌將進來。看在小女兒的份上，趕緊放下兩道窗簾，再大破窮學生的慳囊開動冷氣，卻也實在難攫旭日之鋒，室內溫度，不旋踵便昇上臨近華氏九十，無奈計窮，書生束手。朝陽的蹂躪，直到午後，方才漸漸斜去，留下滿屋子流連不去的高溫，還有那擦之復來的一額淋灕大汗。

以為毒日西去，人可殘喘，不道過午之後，日光卻直射到街對面那堵幾乎是白色的可惡高牆之上。於是這邊廂坦盪盪的東窗再次“開門揖盜”，毫無保留地把白牆那邊的反射，連光帶熱，照單全收。這下子真乖乖不得了，南方下午的夏日，雖說只是反射間接，卻也是如此轟轟烈烈，足以把室內諸物，從床蓆到馬桶，烘烤個暖乎乎的，叫人在此間坐又不是，躺又不是，直把人熱個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叫苦不迭，沒法只好大杯小杯的往肚子裏灌冰水。

於是只好因終其日炎熱不去而“有人樓上愁”。南方日長，好歹熬到紅日西沉，暮色朦朧際，經已是晚上九點多了。荼苛之後，心有餘悸，連海上生明月這般景緻，也再沒有興致去“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直至夜半，帶著滿腦子的數字符號，像李逵，魯智深一般放翻在床上時，床枕和蓆還是熱騰騰的，夢鄉之中，好像還一直在往肚子裏灌水。

記得某日，實在熱得難受，數杯水入肚，把心一橫，丟開數理化厚厚的大部頭，轉而在書堆裏撿起<<古文觀止>>來讀。文優字潔，儒雅筆墨，仰先人遺風，發思古幽情，字紙之間，漸覺清清然，竟似有涼風習習，流水潺潺，舒人心懷於苦熱之中，忒是受用。於是精神一振，順手撈過狼毫竹管，飽蘸濃墨，扉頁之上，裂山川，走龍蛇，一揮而就，曰：

“盛夏如煎，避暑情切，如避兵燹賊盜，遂秉書，聊解酷炎。閱凡三數篇，復習古人遺風，如醇酒，如清風，心大喜，酷暑愁煩，九霄雲外矣。自忖此書也，不知購自何年，日後竟有此千金一刻之妙，清心宜人於涂炭燎夏，購書時，實未料一場功德焉。” 看看下款，時為九一年八月。

古書解暑，出於無奈，竟建奇功，人享清涼，不失為今古奇事，經典之未所載也，當不可不謂中華窮書生於現代化世界之一大創舉。

雖云大漠黃土，書生意氣，但秋涼無論如何較炎夏受用，那大概是不爭之實，一諸高明，當無異見罷。嘆夏去秋來，千古往復，造物妙功，人力何如哉。不過大而可畏中，心有靈犀如詩云：“人算什麼，你竟顧念他”（聖經<<詩篇>>之八）。由是心安寧而意止水，寒暖間，皆可俯仰不羈，無滯於物，於是詩書夏日，琴歌霜寒，又悉盡為人生樂事了。(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