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一
生平喜歡文章,與其說天資聰穎,資質不凡,倒不如說,漁夫之喜文章,乃是拜說書先生所賜。
小時候,收音機有說書節目,有說中國革命小說的,蘇聯反特小說的,不過,至為精彩,繪聲繪色的,卻是侯姓說書先生的<<三國>><<西遊>>,聽得小孩子家抓耳撓腮地心頭癢癢。後來發見父親的書房中有<<三國>><<西遊>>等集,正中下懷,就如孫悟空以弼馬溫之尊混進了皇母娘娘的蟠桃園般受用。
於是<<三國>><<西遊>>,輒常看得廢寢忘餐。但好像還是更喜歡<<水滸傳>>的好漢們。心儀俠客,晁蓋宋江盧俊義者流并不出色,也罷了,尤其是宋江,動鮿乞求朝庭招安,活該當年梁效任思忠流們大動刀筆;但如花和尚倒拔楊柳,林沖雪夜上梁山,李逵張順大鬧江州,拼命三郎在京師劫法場拔出刀來揚聲大呼“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然後湧身一躍而下,殺人如砍瓜切菜,還有“老子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等等,真個是英豪風骨,扣人心弦,看得小孩子家飄飄然也有幾分好漢情懷。
因此到今天沒看成<<紅樓夢>>。聽人“紅樓”長“紅樓”短的,也試著翻了幾頁,覺得太婆媽,不看了。未涉<<紅樓>>,大概也因此一輩子不會晉身“文學家”項列什麼的。也幸好基督的風範更加吸引,不然漁夫沒準兒會在烏煙瘴氣貪官橫行的社會中,當起今天的武松魯智深,扯起替天行道的義旗來,高呼“有心殺賊……”。當然,此舉免不了還是“無力回天”,人世罪世,人可奈何?不贅。
耳濡目染,也就變得喜歡起寫文章來,小學班上,被師尊賞識過不少,但卻也因此幾乎闖大禍。
時維瘋狂歲月,漁夫有幸恭逢其盛。其時也,漁小子仍是黃口孺子,小學甫畢業,先是被血統高貴們造反當黑七子弟,後來舉國瘋狂,黑七子弟也隨眾造反去了。除了闖陣槍林血光之間,曉得寫幾個字,揮斥激揚,毛頭小子自是當仁不讓。風光了旬月,怎知道紅太陽他老陰陽反復,出爾反爾,毛頭小子的文章,被軍宣隊和政工組抓住不放,好歹要毛頭小子交出背後黑手來,振振有詞,謂筆墨遊龍間,以毛頭小子乳臭未干,諒也決寫不出如此“文采”。今日想來,軍宣隊麼倒沒甚奇怪,自古皆然,乃典型的秀才遇著兵案例,幾千年的中華正史,見怪不怪了。政工組那位“她老”倒是漁小子的小學校長,當不成走資派靠邊站,是沾了她老那公安局長又被三結合到革委會的乃夫之光。按理此君應以有文采如漁小子之“高足”而老懷大慰與有榮焉,料不到中國的校長大人竟然會因自家高足的文采而大興問罪之師,撻伐有加,也不可不謂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了。我們貴國的趣事,你說是不是每教人啼笑皆非?在“莫非王土”,文字獄,自古來便是動輒砍頭掉腦袋的玩意兒,中國人,還是不好在中國寫文章,漁夫因此,也只好今天躲在“花旗國”效毛主席“激揚文字”,發發“書生意氣”及“少年狂”等等。
後來浪跡天涯,七年知青,孤島煉獄,卻也還是喜歡文章。那時所謂海闊天空,倒也真有幾分海闊,是因四週人等,連支部書記在內,幾乎盡是文盲,悉數目不識丁,倘不張揚,也沒有誰何曉得你在涂鴉個甚,因此也無慮文字獄之險。後來限滿,離去前,帶不去滿箱字紙,依依不捨,多年心血,也只好付諸一炬。那是八月,煙波南海之中伶仃孤島上一個燠熱的下午,熊熊烈火,暴雨滂沱,把一盆盆的灰燼和著汗水倒到茅屋後,讓奔流的雨水把積聚了七年的筆墨沖瀉四散,思緒,和汗水雨水灰燼一道,澆奠在這一塊醜陋,多難,窒息,然而又那麼可親可愛的黃土地上。
前兩天,與幾位好友把盞,同輩中人,免不了共剪西窗話當年。三巡酒過,都太息說是有興致想當年,看來哥兒們今兒都上歲數了。思緒,不禁又回到記憶的長河中那忘不掉的下午。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的紙灰,到了今天,應還是和當初那去國的惆悵一道,更深地埋藏在蒼天白日下,那一片千百年間被不斷的災難所浸淫的黃土地裏。
長歌當哭。世事滄桑,千年愁緒,何時何日,方可化作繁花萬朵,裝點中華?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