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也是個月夜。
沒有柔情,沒有香吻,沒有牽手,沒有細語。沒有燭光晚餐,沒有嫣紅玫瑰,沒有含情脈脈的相視,沒有山盟海誓的溫馨。
是的,那也是個月夜,是個嚴冬正酣的月夜。
呼嘯的寒風,以它的淫威鞭撻著可憐的枯葉,刮得蕭瑟的長街上早就不見路人了。冰冷的土地,在駭人的低溫中顫抖。昏黃的路燈,也叫風給吹得搖來搖去的。電壓不足,本來就無精打采的燈光,此刻更變得無精打采、將明將滅。電源終於切斷,燈忽地都滅了,只餘慘淡的月色,勉強地勾劃出古城冬夜那灰暗的輪廓。停電,和鬥爭的口號一道,已經變成每天生活的部份。
古城一條不引人注目的街道内一座不令人注目的園子。園子裏的一間內室,也為嚴冬的冰冷穿透。這內室此刻也和突然斷電的小城一起,變得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幾點暗紅色無聲地幽閃的煙頭,還在竭力維持著絕對的黑暗中一絲強頑的生氣。
"TM的!",終於開腔了。隨著低沉的咒罵,不知是誰划著了一根火柴。還是難以看清楚周遭的臉孔,但,電光火石般地,突破黑暗的封鎖,幾把提琴立即在搖曳的光線之中閃閃發亮。
嚴冬夜的地下家庭音樂會。
內室,擠滿了古城的布爾喬亞們,但室内溫度沒有因為擁擠而稍為變得溫暖。火柴的光并不明亮。不過,在暗白的牆上那重重的背影襯托下,除了提琴的閃亮生輝外,一雙雙眼睛,開始隨著這螢火似的幽閃,往外投射著倔強,不屈的光芒。。
一點暗紅的煙頭開始移動。這暗紅越過幾層黑黑的背影,黑暗中傳來踢翻了什麼的悶響。然後是一聲激動的喉音,這暗紅的煙頭突然因為狠狠的抽吸而變得不尋常般地明麗,好像還蓋過了火柴那漸漸暗去的光線,如朗星一般,把牆上黑壓壓的背影也映掩的暗淡下去了。一隻在手指中間夾著香煙的手出現在提琴之間。除了香煙外,餘下的手指,還握著兩根沒有用過的蠟燭。
所有不需要持琴的手,都在半僵硬中努力要把火柴擦亮。蠟燭在壓低了嗓音的俄國式"烏拉"中亮了起來。但,馬上吹滅了一根。省點兒用!這夜,長著。
燭光忽明忽暗,卻遮掩不住生命對美好的向往。悠然再起的提琴聲,勇敢地取代了內室的冰冷。
忘記了外面星稀的夜空,北風中戰慄的大地;忘記了外面喑啞的長街,月色中慘淡的死寂;忘記了日昨無聲的苦楚,此刻室內室外同樣刺骨的嚴寒;忘記了逼人而來的黑暗,也忘記了黑暗中潛伏著的危難艱險。手指在琴頸的指板上忘形地奔舞,提琴不屈不停地吟詠歌唱。無言的旋律,這時比帶詞語的鳴響更為動聽。
誰說萬花紛謝,天地無情?燭光輝映著閃亮的眼睛,熱情的臉面,洶涌的思緒,奔流的熱血,年青的心聲,友情的對流,無偽的微笑,美善的求索,生命的追尋......。
終於,蠟燭燃盡了。琴聲,也因此停了下來。看看鍾,要送客,夜,深了。
輕輕的蓋好提琴,輕輕的打開門,輕輕的再掩好,然後輕輕的在銀白色的月光下,穿過在寒風中輕輕的搖晃著的樹影輕輕走出來。靜靜的長街上,響起了年輕人輕輕的腳步聲和輕輕的對話聲。
只能輕輕地,為著提防那無處不在嗜血的狼眼。
多冷啊!連尋常熟悉的那嬰兒夜啼聲也聽不到。
這深冬的月夜,沒有柔情,沒有香吻,沒有......
甚至沒有電。
可是,寒夜的月色更加皎潔,無人的長街更是寧靜。在刺骨的寒冷和無盡的黑暗中,人本能地相互依靠得更緊。
這樣,也許不致被滴血的獠牙所吞噬,也許。
腳步停了下來。枯樹沙沙地響。
“回去罷......” 刺骨的風。戰抖。
“好的。哥兒們走好,冷哩......” 哆嗦的聲音,飛舞的枯葉。
月色更明。
“下次讓住在河邊的手風琴手一起來......” 忽然響起另一個哆嗦的聲音。
“哈,好主意!",大伙兒悄悄地都邊哆嗦邊樂了:"他有一架意大利琴"。
"這哥兒們……一手好琴!"。來不及細想"下次",呼地又是一陣刀割般的急風。
冰一樣冷的手,交迭握在一起。寒風中,年青的身影,凝在時空的這一瞬,月色下,像銅像。
“知道麼?” 如歌般的聲音,不像寒夜有。眼中,突然迸發著希望的火花。
“愿聞其詳。” 深沉,思索,和年齡不相稱的一雙雙嚴肅的眼神。
“看那月亮......” 年青人們的頭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朔風中,慢慢,但頑強地向著天宇仰挺了起來,滿頭亂髮,被寒風吹拂的忽左忽右。本來冷冷的月色,忽然變得柔和似水了。廣寒宮,玉兔桂樹,清晰可辨:
“要是......現在咱......哥兒們都在月......亮上,那該......多好......”。
翹首,無言。
沉沉睡去的長街,漫天飛舞的枯葉。
漫天飛舞的枯葉,沉沉睡去的長街。
* * *
謹獻給我的年青朋友們(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三十年前漁夫家中一次地下家庭音樂會。漁夫是其中提琴手之一,“漁夫”是我长期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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