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篇 二

 

江南有黃梅天。本來對春天沒有什麼好印象，是因為每年一遇的南方黃梅陰春，總是一段討厭的日子。

新年後，雨季就按時來訪了。又濕又冷的，折騰上一兩個月。那雨老是不願意痛快地下，只是在空間布滿了比霧大一點的水珠兒。最受罪的，大概就是農民兄弟了。天不亮半乾半濕地出門，一時半刻下來，天還沒亮，已經全濕透了。

然後天暖和了起來，北風換成了南風。但潮濕卻因此更變本加厲。那日子沒有什麼乾衣機之類。衣服洗後挂起來，隨便挂上十天八天還是那麼濕濕地。那潮濕好像無孔不入，連晚上睡覺都似是躺在霉氣里頭一般。那時候年少，喜歡看小說。老是驚訝作者們怎麼好像都對春天情有獨鍾，以為是小說家言，誇張手法，未可盡信。直到來美後，領略過小鎮裏的校園春色，方才對春天刮目相看。

小鎮的冬天。早上踏著白雪上課去，深夜踩著白雪回家睡覺來。然後再早上......再深夜......。南方人不懂走雪地，開始時好好摔了幾記。這天空老是陰陰沉沉的一個半個月沒陽光。不刮風還好應付，刮起風來的時候，真個可以把人吹得七葷八素。終於雪總算漸漸地止住不下了。但這一下子本來潔白的雪，很快就被踩得亂七八糟，一堆堆的呆在路旁。幾個月風雪往還下來，不由得有點兒想念故鄉的初夏。嚴冬數月後，正念叨這溫暖的太陽"何日君再來"。料不到這冬雲殘雪的後面，造物主已經準備好了驚天破石的冬盡春至。

這早上如往日一般出門上課去。推門處，豁拉的一下，門縫之中湧進來一道金紅璀璨的陽光。久違了的旭日初升！不禁一楞。再放眼時，目瞪口呆。

地上殘雪依然。只是一夜之間，乾坤偷換。日昨還是干巴巴的枯樹禿枝，此刻，前後左右，上下縱橫，觸目所及處，全是五彩繽紛的花！雖然風過處還是冷嗖嗖的，但花枝卻在春寒之中搖曳生姿，以新生的朝氣和風采，於明亮的晨曦之中，向正在離去的凜冽寒冬道別。

千萬年的生息循環，了無失誤。新一年勃發的生命氣息，又告伊始。旬日之間，冰化雪消，四處嫩綠。闊步在校園灑滿了陽光的小徑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初春的清新，看鳥兒野兔，還有會向人作鬼臉的松鼠在草地樹叢中無憂無慮地嬉戲，實在不能不想起聖經裏一段話："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裏，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大悅。

自此明白了"家"們，作家們，畫家們，小說家們，音樂家們，舞蹈家們，各式各樣的藝術家們，為何情不自禁地謳歌春天了。是的，春天委實是可愛的。

即使是江南那十天半月晾不乾衣服的黃梅春天，現在想來忽然也變得那般可愛了。故園初春那咯咯的蛙鳴聲，晨霧中身形矯健的燕子們清脆的妮喃聲，精神煥發的大水牛雄渾的哞哞聲，春雨後田野邊上小溪那嘩嘩的流水聲，辛勞一天後睡夢中雨點落在茅草屋頂再滴到地上的淅瀝聲。還有霧水中剛犁開的地土那濃鬱無華的芳香，水洼中嬌艷欲滴的各式各樣的野花，以及赤著腳踩到水田裏泥土中那大地獨一無二的溫暖。在風雨如磐的日子，這溫暖曾經是一絲無言的慰籍。

春天，催喚出北美此地萬樹梨花。觸景生情，思緒禁不住。記憶中的故國江南，又豈無一派滋潤，生氣盎然？闊別有年了。你可好？萬紫千紅，雲飛霧白，江南潮濕滋潤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