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琴


 

            我的老大會唱歌比會說話更早。看著不算笨,讓她學琴。

買了一把小提琴,先試著讓她持琴。她抱怨說別扭,威逼利誘,也沒法子讓她學下去。好,別扭就退而求其次。給她張羅來一架鋼琴,送到老師那里。琴總算響起來了,但每天沒有看見她練習多少時間。問她原因,推這推那。我只得嘆氣:我們這些生長在北美的小孩太豐富和舒服了。只一代人之差,父輩的艱辛,對於他們已經是天方夜譚。我不知別人的小孩如何。我的老大學琴,是因為她爹讓她去學。在她身上,我完全看不見對音樂的熱愛而產生的動力。這樣的學習,即使繼續下去,也只能產生一個琴匠,制造一些不是音樂的聲響。

不禁想起自己的兒童時代。

            童年的記憶,始自外公家裏不曾間斷過的小夜曲。但記得第一次接近小提琴,是在瘋狂的歲月,陰雨的冬天,於一個蛇龍混雜的小電器作坊裏(這作坊對我的今天影響甚巨)。黃土地在暴烈的烽煙中戰抖,我,一個小孩子,卻在這陋巷盡頭的小角落,被小提琴的音色完全迷住了。也真謝謝那位曾在三八線附近挨過聯合國軍炸彈的小提琴手。滿臉風霜,鬱鬱寡歡,戴一頂破帽,拉一手好琴。出現在血與火的歲月,他無疑是我學樂器的啟蒙者。自那一天後,我至今沒有見過他,甚至沒有聽說過他,他消失在茫茫人海。驚鴻一瞥,琴聲和他,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

        風暴稍緩,媽在兩年又八個月的劫難後,用補發的工資,為我買了一把小提琴。沒有導師,也沒有琴譜,有的,只是自孩提時代已經深深印烙在記憶之中的旋律,還有對音樂如烈火和堅冰一般執拗的熱愛。

就這樣,我開始學起琴來。

不久後,還是少年的我,就被生活的激流遠遠地沖離了父母家園,帶著這把琴,走進了人生的風雲變幻中。伴隨著我熬過那窒息的年月的,除了嗚咽的悲鷗,親人的書信,亞熱帶的台風,和沉重的勞作外,就是這把小提琴。生命中萬馬齊喑的幾千天,得以在生活的夾縫,偷偷地代我向天地蒼茫流露一下心聲的,也只有這把琴。那時節,說話得冒險,也危險。提琴的妙處,卻正是在於無言。涓流而出的旋律,諒四週那等狼豺般的耳眼也不懂,至今想來,活脫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七載暑寒,這琴與我日夕不離,我帶著它風裏來雨裏去。烈日炎炎,我用身影把琴遮擋,任自己揮汗如淋,滂沱電閃,我把雨衣讓給提琴,任自己雨打風吹。沒有款款情深的女朋友,死蔭幽谷,這一把會唱歌的琴一直是我的良朋知己。

朋友當中,不知誰弄到了一些樂譜。如珍似寶,樂譜轉輾流傳,大家輪著汗流浹背地用手一個個音符地把譜抄在紙上,哪有今天的影印機?我至今仍然珍藏著一份二十多年前的手抄譜,偶爾翻閱,回想這樂譜跟我走過的路,思緒萬千。

就這樣,憑著對音樂固執的熱愛,我成為了一個曾經得獎的小提琴手。琴聲不但為我自己,也為一眾朋友們年青而多愁善感的生命,在喘不過氣日子裏,留下了點點不可忘懷的浪花和色彩。這群朋友當中的許多位,因為對藝術的熱愛,到今天也成為了傑出的美術家。人生,曾經令我們一起在旅途上相互扶持而行,二十多年前道別至今,我們已經失去了聯系了。懷念之中,不久前卻偶然發現了他們的美術著作,在序言中,年青時代的朋友們還在津津樂道往日的琴聲和歌聲。

這就是我學琴的故事,與我家老大之學琴也,判若雲壤。

後來有一段小插曲。這琴喑啞了足足五年,我把這伙伴塞到床底下去了。

五年後,這琴又重新唱了起來。

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只是,重見天日後,這琴唱的,是以前從來不曾唱過的歌,是新歌。沒法子。生命改變了,很難不唱,很難。

從南海到北美,八千里路雲和月。這琴,誰接過來呢?老大?

算了,我又想,還是讓老二來接罷。(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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