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二



 

別井離家,自有一番愁腸。以二十來歲的年紀,十多年來,卻已經嘗盡不知多少離別的滋味。也不必細說箇中惆悵了,今天在北美各位,老爹存放了百十萬的戶頭讓公子小姐們風風光光地飄然過來享受人生的,雖説有,但大概不會太多,北美華人中,倒少不了多少體會過離別的酸苦的。

隻身去國,漂蓬滄海,隻影形單,途次獨行,一枝筆,當然閒不住,因為面前的白紙乃是那時日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良朋。記得那一段年日,我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上面滿滿地記載著去國的哀傷和心中的憧憬。

從來沒有寫日記的嗜好,意下覺得,一天下來,倘沒甚好物事值得動筆的,又何苦搜腸括肚的硬要擠些廢話出來?但要寫起來時,卻又每每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把思緒盡數寄意於黑白之間。

幸而,筆墨文章,也并不盡是悲戚傷感事。人生倘真如流行歌星們胡説一般,盡是悲戚傷感,那人還活著作甚?吃喝作甚?俯仰作甚?歌哭作甚?奮鬥作甚?哲云:“禍兮福所依”,悲戚傷感,其實也可以是化妝了的福份。因此,酸苦中的盼望,倘若是靈感的泉源,心靈間的寄意,又豈能不教人文思難竭,筆下生花……

還年青的那一刻,在人生的途次上,曾邂逅過一片才氣橫溢的“雲”(徐志摩語)。

不須香花,不須軟語,從不牽手,也從不比肩。交往,只專注在欣賞音樂與文章。沒有卿卿我我,連情話也從來沒有訴說過半句。

何必?當人在魂靈中光與光對照,熱和熱對流,四目交投之外,再說什麼,也只是多餘的廢話。

如果是戀愛,這也許是可能有過的最浪漫方式。

曾經寫了一篇四段的散文送伊,仿照古典音樂的四樂章格式,每一小段都有標題。題頭是Sonata(奏鳴曲)。奏鳴曲式,一般是三樂章,但,靈感如潮,何須拘泥?

伊很喜歡,復印了一份交我保存。

可惜雲彩總須分道,我到了海洋的另一邊,伊卻了留下來。1985年冬,起飛前的那個上午,門鈴響了,打開門,原來是伊。

“就緒了罷?”,伊淡淡地一笑,遞給我一紙用散文格式寫成的信。

然後,在淡淡的冬日下獨個兒離開了,沒有回頭。

連手也沒揮。

百感交集,目送伊離去。伊的背影消失後,我站在冬日下,讀完這篇寄意了祝福的散文信。信的結束,伊的簽名之上,是這樣一句話:

“Love you always.”

這是我們的交往中唯一說過的一次。

唯一!

如此珍貴,但卻出現在分別的時刻。

我真希望能把這封信,還有伊交付我的Sonata復印保存下來,作為人生這一段道路上珍貴的記念。

可惜十多年來學術路上戎馬東西,它們全都散失了。

但記憶的長河,那因為生命的甘苦而閃爍過的粼粼波光,就如那許多年前留下在黃土地上的灰燼和惆悵一般,是一定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的。

後來呢?

十多年後的後來,朋友建議我執筆寫。

寫?

會幾個字。寫罷,我想。

為了那些逝去的日子,更為了前面那些還沒有來到的日子。回頭,那都是發生在上一個世紀的事了。前瞻,變幻風雲,詭秘無定。又怎樣呢?上一世紀的日日夜夜,還不是這樣過來了麼?

有機會,寫下去罷。

為了對文章、藝術、和美善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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