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歌. 三
好景不常。
大聯合,三結合,革命委員會好,山河一片紅,然後到了清理階級隊伍。以人自己作為真理的歸依的人們,樂此不疲地上演吞噬人靈魂和肉體的活劇,一次比一次更殘烈,慘酷。
母親被關到黑牢了。血統高貴,與漁夫小子并肩戰斗過的丫頭自然是學校的紅衛兵,無產階級專政的當紅工具之一,漁夫小子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日夕承受著趾高氣揚的血統高貴們和目不識丁的市井王胡們的白眼。雖渴望革命,渴望被發了瘋的主流社會認同為革命分子,但因為階級森嚴的分界,小子再沒有資格跟丫頭朝夕一起革命了。
但漁夫小子心中,總留存著寒冬夜里身邊那一絲淡淡的女兒香。
母親被關到黑牢後不久,漁夫小子意外地又再相逢那走八字步的身形,不過這一次不是在漆黑的夜,彼此手裏,也沒有了那用來殺人的蘇製步槍和彷蘇製五零式沖鋒槍。
不期而遇。這是一個下午,古城最熱鬧的市區路段。在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自行車流當中,漁夫小子一下就認出了馬路對面的她。穿著時興草綠軍服的丫頭,也一下就認出了漁夫小子。
隔著灰色的馬路和無表情的人流,迸發著火花的目光,相交接在時空座標的這一點上,這是一九六八年十月底的一天。
她立即慢下腳步來,驚喜又錯愕的眼神,穿過馬路看著小子好幾秒鐘。
小子以一種時代所造就不屈的奴隸面對著貴族的皮鞭般的表情,回報丫頭予短暫的直接一瞥,然後繼續前行。
生命那電光火石的交接!
然後,誕生在同一塊美麗的土地,成長於同樣甜蜜的陽光空氣,孕育自同樣甘香的五谷米糧,曾經是同學又曾經是戰友的兩個大孩子,繼續被驅趕著在截然不同的方向中舉步往人生見不到岸的迷茫。不過,捨不得,眼角的視線,其實在她的身影上還是多彌留了那麼一刻半會兒。
幾個月沒見面了。好像,好像有許多話要說。
但,又能說些什麼呢?在這渾濁的歲月,這少不更事的年華。
這一刻,驚愕的眼神之後,她在想什麼?
永恆的謎,不會有答案的。
是初戀?初戀是什麼?小子和丫頭,甚至連手都沒有碰過握過。
但無論如何,這也許就是初戀罷,甚至在這壓迫的時刻,這雙方因為人為的階級黑白而被身不由己地分隔的悲慘世界。
階級的分隔,比嗜血的鋼槍更加無情。
時代,靈魂扭曲,是非顛倒,呼吸窒息,“將人變成鬼”的時代,不知還窒息了多少初戀。
小子在落日的映照下繼續往前走去,丫頭從小子的視線裏很快地消失,然後,那八字步的身形,湮沒在藍色和灰色的人流和時空當中。
和許多血統高貴們一樣,不久後她參軍了,初戀,大概也在那時劃下了終止符。
參軍後,她倒是給漁夫小子寄來過一封信,一封道說軍營生涯,但已看不見不久前那“眼睛也好像會變得明亮了起來,笑咪咪地,卻似又有幾分羞澀的樣子”的信,許是為階級立場故罷?
等著漁夫小子去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爸爸被送到幹校了,漁夫小子和漁妹妹們伴著媽媽那相去不遠,卻見不著面的牢獄牛棚,在自家花園裏種菜養雞糊口,還以“大無畏”的勇氣,用冷眼回報周圍的樂禍臉色厲詞穢語,掉眼淚,也不在人前掉。一個個寒冬一遭遭夏,那些日子,那些天,就這樣咬著牙挺了過來。
幾年後漁夫到了十七歲,適齡上山下鄉了,那,距漁母親從暗無天日的牛棚牢獄釋放回家後不久。媽媽關牛棚,革命小將們把牛棚所有的縫全給嚴嚴實實地封住,絲光不透,以中華幾千年爐火純青的斗爭智慧,把個牢獄進化成為名符其實的黑獄,母親在這樣的絕對黑暗裏被關了兩年又八個月。堵縫塞隙咬牙切齒的發狠中,不知血統高貴的丫頭可有緣恭逢其盛?
留兒子不住,母親流著淚依依不捨地送走了漁夫大小子。帶著一把提琴,還有父母妹妹們由衷的祝福,漁夫大小子揮別了古城和母親,步入了社會的最底層最黑暗。
翌年春節,漁夫大小子和其他當了知識青年的大小子大姑娘當年哥兒們回來過年。當年的丫頭,也帶著英姿颯爽的女軍人風采回到古城來,還相約了曾經一起刀槍陣裏進出的故人哥兒們見面座談。內容忘了,大概不會是什麼挺有趣好玩的話題。只還記得她對我們這一群當時已經上山下鄉的卑賤哥們兒包括她那資產階級大女孩朋友輕松地說:
“不用多久你們就都要回城了”。
結果是,漁大小子歷劫七年,除了當官外,幾乎甚麼都見過幹過。
那是一九七二年春季。這是漁夫最後一次見到她。此後漁夫和當年的丫頭,相各消失在茫茫的人海和時代的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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