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西行篇一)
山
山路逶迤,單騎獨鴐,天高日烈,頭上關山。
路兩邊,望不盡的白砂黃土。來自內陸的長風,把莽莽荒草也吹打得漫山遍野地黃渾渾的一片。荒草間,帶刺肉質的各色植物,或矗立,或半臥,雜處在已然枯干,卻依舊巍巍直立的草莽中,教人著眼處,一色渾黃枯焦,一片人煙渺渺,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壯,激烈,和淒涼,和嘆息。
慣見一望平川,一泓天水。此刻,身處山深路遠,登臨送目處,但覺山海浩茫,銅板鐵箏。如此壯烈,書生意氣,又豈不能縱橫揮斥,上下雲漢?想來便是荊軻聶政,倘若此時,也必再仰天長嘯,終已不顧。
山風習習,黃沙滾滾,天廣山深,著我單騎如彈。呼然感慨處,不由得停車路畔,冒著尾隨飛滾的一派塵沙,如疆場戰將一般登高危立在孤松下一塊大青石上。俯仰間,但見萬山重迭,放眼無邊。
書生心事,萬里伊人。
白砂黃土,亂石遴峋,山深無路,途惟草莽。人生,豈不也是一路荊途如眼前的峰險山深?敢過關斬將,遍覽群山者,方可有"縛住蒼龍"之壯語英豪。
忽道此刻,倘若伊人在,也敢動問:可有膽色如巾幗鬚眉,談笑間,與書生手把手攀登上這峭壁千丈,無限風光?
海
驚濤拍岸,怒海孤鷗,天水迷蒙,上下一色。
駐足在太平洋海岸。懸崖邊,再止奔車。鄉愁如煎,極目欲窮,無奈卻看不透,也看不穿這渾然水氣。水氣後,海那邊,此刻該正是中夜寂寂,月暗星疏。
雖然半生天水邊,但是此際天水,卻似是渾然有別。但見海岸曲折,懸崖肅立,潮濤不息,激越如沉雷霹靂,扣人心弦,前後交迭,聲威更緊。
望海而立,更加感慨一水天涯,滄海萬里,何處故國?這邊廂,書生雖有健車如驥,也只有不得越雷池之嘆。
心潮逐浪,故國神遊,黑水白山,惟祝惟禱。
禱罷低首,卻發見峭壁紅岩間,滑溜溜地有一痕小徑,直通而下。雖不可望見小徑盡頭,想來必然是通往崖下潮濤激越的大海邊上。料是有不怕虎的年少一輩緣崖而下,擊水岸邊。時日久了,本來無路的懸崖,便漸次被走出一條曲折蛇逶的小徑來。
站在崖上望海,已是如斯扣人心弦。如果下到崖底海邊,看海浪奔騰咆哮,想來一定會更加驚心動魄。有前驅在此,放眼望海,頓生豪情,以少年膽色,徒手攀下,前赴後繼有年,乃終於在本來沒有路的斷崖之上,踏出來了這一條斷崖小路,除了成為通往海邊的捷徑外,似更在暗示後來人:山高崖險,唯勇者可越。
書生意氣,紫電青霜,欲仗劍,斬白龍。
很想攀下去到海邊,去看,去伸手迎迓太平洋邊的驚濤駭浪。懸崖險徑之邊,豪情不息,今夕何夕。書生眼前,又再浮現起伊人倩影。
忽道此刻,倘若伊人在,也敢動問:可有膽色如木蘭桂英,揚眉處,與書生手把手攀下這崎嶇小徑,乘濤擊浪?
山續
江南故鄉有青山。此行千八里,放眼一路,多的卻是焦黃山,渾紅山,甚至灰黑山等等,獨缺青山。車行急,雖説自知身處文明,但亦不禁有“西出陽闗無故人”之感。
筆直筆直的公路橫?在茫茫群山之中,就著山勢忽上忽下。車子呼嘯著,吼叫著,喘息著,咆哮著,闖過了一座山,迎面而來的,卻是一座座更高的嶺。近看,山壁如刀切斧削,無路可攀,遠觀,延綿綿一溜平頂,空闊板盪,烈焰下,砂石中,遍滿這戈壁,生長有一叢叢野艾荒茅,半枯不枯地,點綴著這看不到一絲生氣的赤地千里。
環視這一道道、一道道地望不到邊的山樑,我沉默無語。
太浩瀚了。比較起如此莽然來,我覺得自己渺小得像是山巒間數不盡的砂石裏頭的一顆。
“人算什麽?”詩人如是説。
忽然想到道情,信天遊,如此山峽,又可有人吼他一派秦腔晉調?於是想要找個村,找座店,甚至像是當年《水滸》裏頭用蒙汗藥麻倒客商的黑店,也行。但,光溜溜的荒山,甚麽也沒有,大概,連鳥都輕易不飛來罷?
空山不見人,化外蒼茫,卻可供書生一邊驅車一邊發幽情。許是半生在海邊罷,山與海比較起來,漁夫還是以爲群山來得風韻些。
天地
漁夫
西部原野,奇石嶙峋,沙多草少,山路一線白。
浮生半日閒。莽原中,輕車一驅,單騎逕去。再無閒雜人等市儈紅塵相擾在側,聊發少年狂,不失一樂。山野之間,朔風呼呼的山響,一陣緊似一陣。帶上清水一壺,地圖一紙,道左停下來卸去車篷,任其坦盪盪,然後”呼”的一下,飄飄然如“馬作的盧飛快”般風馳電掣在白沙黃草藍天莽原間。
天高地廣。黃沙上,輕車憋足了勁,好像要飛上青天似的。哈啊,哥兒們,許久未曾這般放肆和快意過了。
且慢,有警察麼?
天地默默,了無人煙,唯莽莽黃沙,長風萬里。飛馳罷,去罷,管他呢!
車行越速,耳際只聽見風聲呼呼價鳴響。大漠茫茫中,忽然心儀起古人俠士那單騎往返笑傲江湖來。以漁夫這等不羈劣馬,若果早生八百年,官麼想來還是當不成的,但不知道是否會反上梁山當好漢豪俠,聚義廳上,也坐一把虎皮交椅?那個宋江,動輒要朝庭可憐招安,教其餘一百七好漢當得不夠痛快,漁夫是決不買他賬的,說不定,拉了”排頭砍去”的李逵,倒拔楊柳的魯智深,還有打虎的武松,連同拼命三郎石秀和浪裡白條張順等等不羈哥兒們,尋一個威虎山甚麼的處所另立中央去休?
車行如飛,不禁菅薾,周遭無人,唯我一驅,痛快。風聲中,高聲一曲蜀中山歌<<下四川>>。一時遠近應和,不絕於縷,其中樂趣,三言兩語,又怎易道說交代得清?
意猶未盡,忽地眼前青天驟現,原來輕車已越白沙黃草,上仰高天碧秀,正快速爬昇往山的高處。山路蛇逶,倏忽上下,但見路邊樹石等物,流水價往身後退隱將去,書生輕騎,意氣中,頓有此身化為投筆從戎擁萬夫的白馬將軍之感。
漸次黃沙消隱,山麓兩旁,變得綠樹林蔭。輕車一似是飄然白蝶,舞颺於穿透濃綠的點點日光下。山寂寂,林默默,寂寂默默間,又似有聲聲細語,紅塵之不可受,凡人之不可道。
於是不再唱<<下四川>>了。收起歌聲,關掉引擎,山海林濤中,囈語實在嫌多。漁夫此時神遊像外,心無二念,唯與山林相對和。但覺天地凝止,海波不興,松風輕拂,林濤淺吟,聲聲緊慢,不足撫平心事浩茫。
吐納再三,濁去清來,憩息良久,不捨離去。作別林間墨綠,漁夫斂書生之狷狂,復儒冠之優雅,行車唯緩緩。遊弋在萬綠叢,碧葉瓊枝中,生怕引擎那工業文明的暴虐狂吼,會驚擾了這蒼山流水的安恬淡靜。
終於安抵頂峰。
駐車山巔,放眼天地,方才發見適才荒漠,此刻已是山脈間一帶平川。遠遠地,高峽之間,有一泊平湖如鏡。攀上一塊巨岩,仰脖子豪飲幾口清水,如昔日梁山好漢們大碗飲酒一般,然後舉目望天。青天,似伸手可即,卻又似遙不可及。心下慨然,感嘆油生。書生隨古賢屈子,再續天問篇篇。
我問天兮:巨岩伏伏,蟠此幾何?古松蒼蒼,其壽幾何?芳草菲菲,春秋幾何?山川渾渾,桑田幾何?造化沉沉,更迭幾何?人生如寄,其值幾何…...?
山風中,我與天地造化一問一答,至悠然心會處,人似馮虛幻化,物我俱忘。
俯仰之間,不覺已是紅日西沉時。金輝中,但見遠山起伏逶迤,氣更滂薄,勢更萬千,激蕩起書生心事浩茫,不由仰天長嘯。
既見滂薄兮,鯤鵬安在?
獨處山巔,天地之大,書生共輕車,輕渺竟如無物。太息良久,遊思千萬,歌哭忘形間,忽見向晚景象,又是另番紅素。此刻已經是暮色蒼茫,宿鳥歸,蒼煙起,金黃盡消,山川素影。雲深不知處,沉吟間,忽放眼,但見造物之主揮灑出一派晚霞,教人驚嘆,如此一派紅染萬山,殘陽如血。
古聖
離開熙熙攘攘的高速公路,避開紛紛鬧鬧的商業世界,車子駛進山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夕陽映照中,我來到座落在郊外的一座古教堂前。
法蘭西斯差會的西班牙宣教士在十八世紀初期建造的。拉丁綫條的古建築並不宏大,粉刷一白的教堂外觀,掩映在加州特有的萬紫千紅當中,隱隱散放著沉默、柔和、謙卑獨特的美。弧形的正面最上方,一具潔白的十字架,聳立在天空的蔚藍和夕陽那瑰麗之中,好像正向著周遭的大千世界變幻無常,無言卻堅執地宣告著天地宇宙那永不變更的終極真理和至聖至善。
信步前行。
正門右邊,一引長廊。陽光穿過搖曳的棕櫚樹和杜鵑花,投射在白色的牆壁上,映照在長廊牆上等距分列的壁龕中。信步過去,看見龕中原來是一尊尊的古聖雕像。龕外設有鐵圍欄,大概是保護雕像不被損毀罷?望著聖賢們如生的尊容,我景慕古聖們那發光如星(但以理書12:3)的生命。不過我又想,如果聖者的精神與他們的塑像一樣地被關在龕洞和鐵欄裏,那麼這一個個的牆龕就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了。
輕輕推開教堂厚重的木門,彌撒還沒有開始。高高的殿頂下,一排排的長椅,兩邊牆上,掛著繪工精美的油畫。聖壇前,三兩位信眾,正低頭默禱。
不願意打擾堂內的安靜。穿過走廊,我來到殿堂邊的小花園。
花園內,小徑兩旁,百花怒放,一片幽香。幾株棕櫚,慷慨地伸張開長長的葉子,迎接過去加州熱情的陽光,把園子遮蓋得一片清涼卻又不覺幽暗。聖法蘭西斯等幾位聖人潔白的雕像,豎立在園子內青紅紫白各色花草的拱托中,叫繁花吐艷的園子,更增加了一番聖潔無暇的氣氛。
停步在聖法蘭西斯的雕像前,藝術家讓一頭和平鴿安棲在聖者的左手。思緒,禁不住激蕩起一片片的漣漪。我好像聽見聖人正在繼續他那萬世不朽的禱告:
「主啊,塑造我成為你和平的使者…」
思緒如潮中,我漫步到小園子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這里,我看見另一位聖者的雕像屹立在牆邊。
不同於聖法蘭西斯雕像那潔白無暇,這一位聖者的雕像,是陶土的雕塑,發散著濃厚的墨西哥印第安鄉土氣息,比較起聖法蘭西斯那光芒四射的潔白來,這雕像顯得謙卑,含蓄,和不起眼。仔細端詳聖者的面容,聖者清減無華,被一襲長袍,穿一雙草鞋。他就如一個普通人一樣,沒有奪人心魄的佳形美容,唯有雕像上一雙眼目,卻危然直面著正前方,在周身簡樸的烘托下,似正在放射著不屈不撓的神采。聖者的右手握著一根拐杖,左手懷中緊緊抱著一個襁褓裏的嬰孩。
我完全被聖者的藝術形像震攝。眼前好像看見了兩幅畫圖,一幅是故國那奄奄待斃的千萬棄嬰,一幅是文明那人慾橫流的醉死夢生。
我是決不膜拜偶像的一類。不過,古聖像前,思緒,如藍天中的飛鳥般翺翔。
古聖賢們睡了。但,今天他們仍然以敬虔和捨身向後來人說話。
我接過他們背負的十字架來,向著永恆走罷。
為了基督的愛眷和他為我的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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