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荳

 

今年春天，忽然心血來潮，跑到後園種了些瓜荳。久不習此道矣，猶記漁夫半生，也很有過些種瓜荳的日子。

黃土地上，漁夫故園，是祖上留下來的偌大一片花園房子。初學種瓜荳，乃在瘋狂歲月。漁爸爸漁媽媽叫大主子的奴才們關到牛棚去了，留下來漁夫小子還有兩位漁妹妹喝西北風。於是窮則思變，漁夫小子和漁妹妹們變花園為良田，花壇邊上，種起各式瓜荳來。所幸南粵溫和，不旋踵，瓜荳雙收。那些天，沒個錢，啃著花壇邊摘回來自個兒栽的瓜荳，少年不懼愁滋味，也就這般活過來了。自此，卻懂得了一個至理：原來種瓜種荳，也是一門子營生手段，比較束手待斃恨恨而死，有意思得多。

逝者如斯，十八年後留洋，初來乍到，第一學期連吃三個月熱狗，口中淡出鳥來。這一天，天氣熱，坐在宿舍門外納涼看書，輒抬頭，抒望眼，周遭萬紫千紅。忽然心念一動：何不效昔日花園種瓜荳窮則思變？於是請南方友人趕緊寄來幾顆瓜籽，種到宿舍外的灌木深處。種下來後，忙於功課，無暇照拂，由其自生自滅，不料居然也收獲甚豐。邊唸洋書邊種瓜，漁夫曾經下鄉當過七年土知青，今番也算在美國再當一次洋知青。

今為人父，再種瓜荳，“鬢毛霜，又何妨”。先將瓜荳種籽浸泡一日，然後埋在茉莉花盆的淺土裏。買個澆花壺，每天傍晚吃飯後，把壺灌滿水，帶著小漁女，門外澆花去，連瓜荳籽兒也順帶一起澆了。十來天後，瓜秧破土而出，兩塊葉芽，頂著瓜籽的硬殼，在春風中羞搭搭地探頭探腦。荳子也冒冒失失地拱出來幾根彎彎曲曲的嫩莖，荳殼活像帽子般。叫過小漁女來，讓她看瓜荳，看著她小姐親手澆出來的瓜瓜荳荳，開心極。

瓜荳秧兒羞搭搭地探頭探腦了十天八天，好像覺得塵世原來不外如此，膽子大起來，於是也就生出了一片片真葉子。曾拜識同文甘秀霞府上有等“盆栽”，他人所無者。乍看去，以為是異草奇花，細細觀賞，卻發見原來是苦瓜數株，不禁啞然失笑，也算是別出心裁了。花盆栽瓜荳，雖不失可登堂入室，可惜芳草菲菲，人無焦（從口）類。漁夫種瓜荳，是實用主義為本，悠悠萬事，收獲為大，因此非植株土地而不可。瓜荳長出真葉後，便將之小心翼翼地自花盆移植到後園去了。適逢今年雨水不少，三兩場大雨下來，但見綠草之中，瓜荳獨秀。至今日，荳花香，瓜苗長，也沒心思搭瓜棚，就讓瓜苗當草上飛，四出攻城掠地，滿眼黃花朵朵，引來十數頭狂蜂浪蝶整日價上下盤旋，好不熱鬧。荳則嬌嫩，苗兒爬上一人高的架子上，斜陽晚風中，翩翩擺搖悠然自得，一派“誰持彩練當空舞”的瀟灑，根根荳子，掛在架子上，煞是風景這邊獨好。

查冬瓜解暑，生津，清熱，利尿，連皮連核烹煮之，可羹可肴，可湯可粥，取其碩大肥腴，藉此盛暑，家常便飯，可如李逵魯智深般鯨吞之，牛飲之，快哉妙哉，此生不枉；荳角不獨正氣，味甘，荳株嫩葉佐以蝦米作菜作湯，南粵風味，一時兩無。更且荳葉食，清肝明目，箇中之妙，諒南面稱孤的皇帝老兒或江總書記，也未必有機緣拜識上品。

忽然想起<<三國演義>>中，好像劉備劉豫州也一般的在後園種瓜菜，“親自澆灌，以為韜晦之計”謂，致曹孟德私訪，滾雷聲中，慨有“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的絕句，把個工心計謀城府的劉皇叔嚇得幾乎屁滾尿流。不過，今日漁夫，無心逐鹿，不欲英雄，偏居一隅，其實無甚大志，無意與“我為天子，當乘此車蓋”的劉玄德兩相為謀。此地無南山，之所以後園種瓜荳，一來看著有趣好玩，二來瓜荳長成，自產自銷，除了嚐個鮮兒外，好說也省卻些個買菜銀兩留著給漁女們購筆墨，三者愛自己瓜荳產自後園，決無慮農藥污染，大快朵頤之餘，不必擔心飯菜中化學中毒。至可貴者，是可以讓漁女動手學做些類似“南泥灣”一類的活計，讓小姐們十指也霑些陽春水，其樂陶陶，勝過只教孩童死讀書。